夜裡的花府因大小姐的私自離去而陷入一團混亂。

 葉芯坐在屬於她和花曖曖的臥房偏廳中,翻著賬冊一語不發。面上無半點情緒洩漏令人解不出思緒。就好似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只是在思索花府的生意一樣。

杜姮笙得知消息趕來時,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副情景。無語安慰,只能隨著葉芯在桌旁落座,一同沉默。

 半晌,門外傳來婢女請安聲,葉芯立時起身,於杜姮笙了然的眼神中親自開門。外頭的茗琴久候未聞聲,抬手正欲再次敲門的動作因而停滯。在自家小姐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神中,心驚膽跳。

只要和大小姐有關的事總能輕易擾亂小姐的冷靜。屢試不爽。

心中如此想著,嘴上仍不忘回命:「大門的守衛曾見到大小姐背著行囊於未申之際的時辰離開。」

 葉芯點點頭,揮手要茗琴離開後,闔上門自個兒走到窗邊。倚著窗,黯然思索。

未申之際不就是她與曖曖交談之後嗎?復又想起,她甫回房時,平擺於桌上的白紙,黑字寫著的種種如今,她只憶的起最後兩行。

 待汝與良人共今宵之時,方吾等重逢相見之日。

 葉芯緊咬牙關,雙手緊抓著襦裙下襬,心中怒氣橫生。前幾日還向自己撒嬌要自己永遠伴著的人,到今日、到了她已經下定決心要應與她的今日,只留下隻字片語而兀自離開。

 

連話也不讓她說盡,就自己離開了。

 「芯兒?曖曖出事了?」從進來時便一直默默關住對方的杜姮笙,在相處多年早已瞭若指掌的人身上,察覺到對方鮮少出現的憤怒。不懂葉芯與花曖曖之間的糾葛,一時間僅以為對方是察覺出任何會危害花曖曖的事,才有此一問。

畢竟若要在這冷靜自持的人身上看到任何與平時溫良的她有任何相背離的情緒,也僅有與她那純真爛漫的表妹所切身的相關人事物才有所辦法。

 聽見杜姮笙的聲音,葉芯頓時如冷水澆身般,清明回神。攏了攏頰邊隨風紛飛的烏絲,回身時已是一片淡然笑意。

「姊姊,沒事兒。我只是想起生意上的阻斷而有些激動。」垂首低笑。「曖曖年紀也不小了,出去走走的事也不少見。咱們就不用太過憂慮,等過陣子我再派人出去找找。」三言兩語帶過了失態的原因。

葉芯方才自覺,她與曖曖的關係匪夷所思。雖然在所有人眼中她們是情比姐妹深,異姓姐妹的範兒。但情深至此,為了對方的一顰一笑、一喜一憂而決定自己的終生大事。聽起來鐵定不是出身名門世家知書達禮的表姐所能理解。

可是為什麼能如此輕易、甚至是輕率的做出不嫁人的決定,她不願深思多想。

 昭然若揭的答案令她心顫的可怕。

 

 杜姮笙心知對方沒說真話,卻也還是點頭接受。自家的兩個妹妹,從小感情就好的離奇,旁人是無論如何都插不進她們之間。

 而她,說到底也不過是有名無實的表姊而已。即使兩人都與她相親,待她如血親。她卻也搬不出長姊威嚴。或許是她最脆弱的那面早在兩人之前毫無掩飾的暴露過吧。若不是她們的陪伴,她鐵定、一定仍處於杜氏滅門的愁雲慘霧中。

 初來花家之時,即讓兩人、尤其是眼前的葉芯照顧太久,有時她都會忘了自個兒大上她們不少歲數。往昔的情景尚且歷歷在目,她又怎忍心苛責必定也飽受花曖曖離去而煎熬的葉芯。縱使兩個妹妹間的彆扭她說不上話,但做個體貼的姊姊還是可以的。

 思及此,她握起桌上的茶杯,姿態雅致的一飲而盡後,朝葉芯一笑。「時辰也不早,既然沒事,我就先回房了。」緩慢起身,步若遊龍的離開。

 

葉芯嘴角勾起的笑容一直到杜姮笙闔上門後才消失。眼神淡漠的直盯著床榻。

 她不擔心花曖曖的安全,因為在她的身邊一直都有自己派去的人照顧著。而花曖曖

既然要等到她大婚之日才肯回來的話,那她就遂她所願為她而婚。

 花曖曖,只盼到時你不要令我失望。

 

 

隔日一早,杜姮笙的內傷在經過大夫的評斷無事後,總算能如以往的早晨於園中亭內撫琴。

焚香安神,悠遊其中。起先如高山流水的清靈音調,在曲調一轉後,如急雨私語,嘈嘈切切。而後,手指間的動作是越發快速,直至砰然一聲,弦斷開而樂音止,指上傳來的刺痛才令她回神。

 斷弦一事,令本就心有雜念的杜姮笙更是難平,總有說不出的焦慮繚繞。下意識抬起見紅的手指置於唇邊吸允。

 「杜姑娘。」

 杜姮笙讓這突如其來的叫喚給驚了一跳,一個不穩,眼看要從石椅上跌落,她只得無用的閉著眼等待疼痛。下一刻,卻等來溫暖的懷抱。睜眼,望進一雙清澈的瞳眸中。而那雙眼的主人正面露關心的瞧著她。

 「艷衣姑娘」杜姮笙傻氣的低吟。即便兩人已見過無數次,也曉得在對方總是精緻的妝容下是如何的樸素淡雅。但她從未同今日一樣如此失禮的直視對方,也才讓對方的容貌真正撞進心上。也才發現此刻的艷衣,是前幾日她偶見的簡單裝扮。

 不總說青樓無素人嗎,她又怎能全身透著這般不遜於舉止有度的名門之後養在深閨所浸染出的清秀莊重?即使迫不得已身處紅塵,出淤泥而不染的潔身自愛,更令人心憐。

 

「杜姑娘,你沒事吧?」艷衣見懷裡人遲遲不動,反而專心的仰視自己,饒是早已習慣各種帶著惡意視線的艷衣都因而微赧。只因她目光太過純粹,僅是看著自己,不帶一絲探詢或別做他想。這也令她第一次有了羞愧的念頭,自己是別人口中千人騎、萬人枕的妓女,又怎能與對方交好,壞她名節。

 縱然她已結束了那樣的身分,過去的卻不會因此而淡化於昨日。往昔情景尚在眼前,或許有朝一日,她的花魁名聲在一代新人之後將被埋沒。但那不是今日,也不會是明日。

 一朝賣笑恩客前,十載回首聲名豔。誰還妄想脫身。

 

 總算發現自己無禮舉止的杜姮笙在對方的攙扶下,坐穩於石板上。理了理紊亂的心情與思緒,待平復,才詢問對方到來的緣故。

 「我是來跟杜姑娘告別的。」艷衣揚起這些年來第一抹如釋重負的笑容。之前她總是猶豫不決,想著既也無家可回倒不如就留在那,冷笑對世間。但眼前人卻莫名的令她興起想離開的念頭,只因看見她沉重憂鬱的神情。就好似年少時的她。而她也就如此做了。

 昨日從花府歸返後,她便去找媽媽提起了這件事。將多年積下的財物都讓予對方後,換來了自由之身。如今,她是真正的兩袖清風了,心卻是無比的舒暢。

 「告別?」杜姮笙一愣。「艷衣姑娘有人替您贖身了?

「贖身是真。但未假托他人之手。」艷衣淺笑。「所以我是來與您告別順帶歸還花府的東西。」將懷中捧著的小布袋放在石桌上。「以後蔚城再無名妓艷衣,只有元絮之。」說起自己的名字,仍令艷衣感到窒礙難受。

她的名,是爹為她取的。她那一生清白、讀書人風骨的爹,不求她有詠絮之材,只望她不落這世間尋常女子的巢臼。

可她終究是辜負了他的期望。

先是不顧老父言阻,與他人私奔離鄉,後又墮入風塵,賣笑為生。好不容易,她攥了點積蓄後才敢托人回鄉,卻得知父母抑鬱而終的消息,連身後事,都是家鄉父老湊錢

一生愧對父母教誨,為情離經叛道,最後落得如此下場,連雙親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怨誰?恨誰?

不,她誰也不怨、不恨。只怪自己的不孝。

 

「艷元姑娘」比起艷衣這等隱約藏著女子悲哀的稱呼,杜姮笙更喜愛元絮之的雅。也從善如流的改了稱呼。「您接下來有何打算?」本來好心詢問,但在見對方表情一凜後,竄出的濃濃愁緒,杜姮笙惱的只冀方才不曾提過。

元絮之苦笑。

「回鄉守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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